苏教版选修教材《<史记>选读》在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中记载:“天降福祉,唐叔得禾,异母同颖,献之成王,成王命唐叔以馈周公于东土,作《馈禾》。周公既受命禾,嘉天子命,作《嘉禾》。东土以集,周公归报成王,乃为诗贻王,命之曰《鸱鸮》。王亦未敢训周公。”
读完此段,颇费思量:“异母同颖”是何物?《鸱鸮》又是什么内容?王好心馈周公怎么却落得生闷气(要训周公却未敢)的结果?更耐人寻味的是:唐叔为什么要献“异母同颖”的禾给成王?成王为什么又把这它馈赠给周公?周公既然“嘉”天子命,为什么还作《鸱鸮》隐喻心迹,却适得其反?教学时,同学们也就这段提了不少问题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于是梳理了一下事件的发展过程:“唐叔得禾——成王馈禾——周公嘉禾——周公贻《鸱鸮》——成王未敢训周公”。“得禾——馈禾——嘉禾”是水到渠成,顺理成章;“贻《鸱鸮》——未敢训周公”的逻辑联系就比较突兀:“嘉禾”已经把感激之情反馈给成王了,怎么再多此一举贻成王《鸱鸮》?并且前面馈禾、嘉禾,君臣关系多么和谐,怎么突然就变成要“训”(责备)却“未敢”这样的紧张呢?
探本追源,“异母同颖”的“禾”应该是关键的因素。
一、“异母同颖”为何物
注释这样说:“异亩同颖。母,同"亩’。颖,禾穗。”感觉言之不详,仍旧晦涩难懂。教材边栏的译文说“唐叔得到二茎共生一穗的粟禾”。“异母同颖”应该就是“二茎共生一穗”,“异母”是植物的不同的根株(茎)。
网搜“异母(亩)同颖”,“百度百科”解释:
在古代,双穗禾被视为天降祉福、政通人和的吉祥之兆。据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中曾记载,周成王十一年(公元前一千零三十二),唐地出现了“异亩同颖”的祥兆,田亩里长出丰满肥硕的双穗禾,被称做“嘉禾”,进献于周成王,成王将它转献周公,并作《馈禾》,周公受禾,又作《嘉禾》表示嘉许。……据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县农业科技员万新才介绍,他于2009年9月20日在东乡县虎圩乡陈桥村的稻田观察水稻长势时,意外发现一株长着双穗的禾苗,该禾苗在剑叶处长出一株稻穗,在倒二叶节上也长出了一株稻穗。双穗禾共结稻谷305粒,且谷粒黄熟度高,产量较普通水稻高出两成。
比较发现:教材说“异母(亩)同颖”是“二茎共生一穗”,是一穗禾;而“百度百科”却说是“一茎生两禾”,是双穗禾。
《广雅》:“母,牧也。言育养子也。”清代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:“牧也。牧者,养牛人也。以譬人之乳子。引申之,凡能生之以启后者皆曰母。”根据引申,也就是“孕育新生命或新生事物之体、之本源”都称为“母”,如“母株”、“母本”、“母树”等。母是给孩子提供营养的,根茎是给植物提供养分的,“母”比喻引申为“植物的根株、根茎”是很恰当的。顾名思义,“异母”是不同的根株,“同颖”是共同的禾穗。“异母同颖”就是不同的根株长出共同的禾穗,也就是一穗禾。教材的注释是无可置疑的,而“百度百科”中谈“双穗禾”却用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的这句作为例子显然是混淆了概念,不足为信的。
二、唐叔为什么要“献禾”
发现“异母同颖”的人是唐叔,主动献之于成王的也是唐叔。他“献禾”的动机是什么呢?
有人说,文章本身很明显了,“天降福祉”嘛!“异母同颖”的禾应该是吉祥的象征。唐叔得到这一吉祥之物,于是献给成王、分享喜悦。那为什么“异母同颖”象征吉祥呢?
“异母同颖”的“禾”是不是象征吉祥,有不同的说法。有不少解说《史记》的资料认为“异母同颖”是古代的吉祥之兆。前面谈过,“母”也就是茎,是输送养分的,两茎生一穗,营养更充分、颗粒更饱满,而且不易倒伏,暗示农业产量提高。
也有人说“异母同颖”的“禾”是凶兆。上文“百度百科”认为,双穗禾丰满肥硕,是提高了产量,被视为天降祉福、政通人和的吉祥之兆。那么这种“二茎共生一穗”的“异母同颖”之“禾”就是减产、灾年的谶语——两根茎本该两穗却只长一穗,少了一穗的收成。更有甚者,认为天降福祉后,唐叔喜悦之余,发现“异母同颖”之“禾”后顿生忧虑,觉得二茎共生一穗是暗示周成王、周公是二主共享一天下,于是居安思危,忧虑到周室,“献禾”提醒成王警惕周公篡权。
自然界的植物,作为一种人为的、出于某种目的而临时赋予的预兆、暗示意蕴,往往是“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”,甚至可以是互相矛盾的。双穗禾与两茎共生的单穗禾究竟谁丰收谁减产、谁吉谁凶,究竟有什么预兆,不是物体本身而是取决于“始作俑者”人为附会上去的深层目的,借题发挥,然后自圆其说,博取信服、传播。古代社会,农业的丰歉是判断年成吉与凶的主要标准。无论是一茎生两禾(双穗禾)还是两茎生一禾(异母同颖)都是罕见的、稀少的,并不能大面积影响产量;同时,现代农业认为,农业产量不只是看禾穗的多少、颗粒的多少,还要看颗粒的饱满程度,以及根茎的倒伏与否——古代农业技术简单的条件下,也许双穗禾易倒伏、单穗禾更能成熟,等等。
如此,在特定的环境下,“异母同颖”究竟传达一种什么样的意图,解铃还须系铃人,还得来看看这一预兆“首倡者”唐叔的用意,知人论“兆”,可能会有一定的说服力。
唐叔,就是叔虞。姬姓,名虞,字子于。是周武王第三子、周成王之弟,周公的侄子。周公摄政后,殷纣王之子武庚叛乱,旧唐国(今山西翼城西部)也是叛乱的参与者。周公平定叛乱后,把唐封给了叔虞。叔虞因封地在唐而被称为唐叔。
唐封给叔虞,据《吕氏春秋·览部》“桐叶封弟”(成王封叔虞于唐)记载,是周公促成的。司马迁的《史记》虽记载促成封叔虞于唐的是“史佚”不是周公,但也似乎没有唐叔对周公摄政持有怀疑、敌意心态的记载,也就是说,周公与唐叔的关系是友好的,摄政的周公也没有否决史佚的建议、阻止成王封叔虞于唐。唐叔大概不会没事挑事,来破坏国家统一、稳定、吉祥的局面。
因此,唐叔把“异母同颖”作为凶兆来传给成王以信息的这种离间式的观点恐怕就有点勉强,站不住脚了。
如此,把“异母同颖”的“禾”理解为吉兆,比较好。或者是丰收的预兆,或者是周公与成王共同管理国家迎来祥瑞,或者是兼而有之。总之,可以把“禾”的凶兆、唐叔的歹意排除在外。
三、周公写《鸱鸮》的用意
《鸱鸮》,教材注释:“写鸱鸮建巢之事。周公以此诗隐喻自己的心迹。”那么,周公的“心迹”是什么?教材紧接着对“王亦未敢训周公”作注:“周公摄政,管叔、蔡叔散布流言,成王怀疑周公篡位,因此,周公东征之后,写此诗说明管蔡不能不诛。成王虽不悦,但未敢责备周公”。两处注释综合起来理解的话,我们可以发现,周公的“心迹”就是想向成王表明管蔡作乱不能不诛,而且诛灭他们并不是害怕流言、杀人灭口,更不是排除异己、谋权篡位。
象征吉祥的“异母同颖”献给了成王,成王高兴、作为奖励转馈给了周公。成王馈禾,周公在口头上用《嘉禾》一诗表示了感谢,在行动上用平定东方为成王呈上了强有力的回报。这应该是“异母同颖”一节的圆满结局,怎么突起波澜,弄出个《鸱鸮》,还弄得君臣不欢而“处”?
周公为什么要写《鸱鸮》表明心迹呢?
可能是周公的性格有关:谨小慎微、恐惧流言。摄政之初就声明:“我之所以不避嫌疑代理国政,是怕天下人背叛周室,没法向我们的先王太王、王季、文王交代。三位先王为天下大业忧劳甚久,现在才刚成功。武王早逝,成王年幼,只是为了完成稳定周朝之大业,我才这样做的。”周公以弟弟的资格称王,虽无可厚非,但是他前面还有排行第三的管叔鲜,周公不过是老四。周公称王,管叔有意争权,于是散布流言;而且在王室内部也有人对周公称王持怀疑态度。因为恐惧流言,所以成王主政后,他“奔楚”。因为恐惧流言,难免杯弓蛇影,敏感多虑,“步步小心,时时在意”!
“得禾——馈禾”是周公三年东征中的小插曲,东征过程中,那些打着维护成王旗号的谣言者或者被诛杀或者被流放,形势的发展似乎在印证谣言:周公在排除异己,行“不利于成王”之实。一向谨慎的周公也不得不考虑成王这时“馈禾”恩宠的背后巨大的政治风险,把成王的好意当作“敲打”,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”,往坏的地方想也就理所当然了。——用二茎共生一穗来暗示二主共享一天下,作为周公的理解倒是合适。
唐叔无恶意献禾,成王满心喜悦馈禾,周公却从“异母同颖”的禾中读出了成王对他极具威压的、另一层深意:馈赠给自己的“异母同颖”的禾,并非善意,而是凶兆,但天子馈赠,无论轻重、无论奖惩,都应该是“谢主隆恩”“吾皇万岁万万岁”的,于是礼节上回应以“嘉天子命”——感激天子的馈赠,并作诗《嘉禾》,但表面的感激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,于是贻诗成王,隐喻心迹。有了这一平常人看来难以理解的突兀的行为。
四、成王对周公为何欲训而“未敢训”
好好的《嘉禾》本就该皆大欢喜的,偏要心事重重、顾虑多多,狗尾续貂,贻个什么劳什子《鸱鸮》,拨动了成王“训”的念头呢?
首先,根据上文对“鸱鸮”的注解,管蔡被诛让成王为难。成王在各种有关周公篡位的流言影响下,也怀疑周公,管叔、蔡叔你传播言论无可厚非,但你纠集商的余党叛乱就肯定不对了,周公对你的处置就无可非议了。成王的心态仿佛鲁迅《祝福》中四叔的“可恶……然而……”一样,周公诛杀你们未免有些可恶,然而你们也太过分了,让我左右为难啊,而终于“未敢训”。
其次,周公的反复举动让成王感到不被信任,而厌烦、气愤想“训”。从全文及其他史料看,周公与成王的关系比较微妙,成王在怀疑与信任间徘徊,周公则有了严重的心理负担,怕成王误会,担心不被信任、要一再表明自己没有私心。因此成王馈赠的“异母同颖”他误判成政治敲打,在平定东土诛杀管蔡后又怕成王误会,想及时借《鸱鸮》澄清。可成王在他这连串的举动中感到自己馈赠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,更对周公一再“自证清白”的举动厌烦,仿佛《一个小公务员的死》中的将军一样,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!
第三,周公写的《鸱鸮》让成王欲训而无凭据。周公的心迹也只是借助《鸱鸮》一诗通过托物言志的方式向成王暗示了下,模棱两可,若有若无。你的意思又没怎么明说,我也找不到明确的证据,也不好如同你猜测我一样地去瞎猜你,况且你是叔叔,又是摄政,不好驳你颜面,于是想训而“未敢训”。
五、结语
上述诸多推断如果都能成立的话,那么就可以这样理解:“异母同颖”在唐叔眼里是吉兆——或者是丰收,或者是二王共辅天下的和谐;在成王看来也是吉兆——主要是丰收,也许有对周公辅政的褒奖;而周公表面认可是吉兆,内心却当作是自己政治前途凶险的凶兆。“人心隔肚皮,做事两不知”,周公与成王互相猜疑、互相求证。于是,正常的禾穗平静地转到了周公手里就陡起波澜,暗流涌动,而周公的暗流又衍生了成王“未敢训”的暗流。
笔者以为,这样才能比较顺畅地解释“得禾——馈禾——嘉禾”与“贻《鸱鸮》——未敢训周公”之间的内在的情节联系。个性化解读,纯属乱弹,兴趣所至,姑妄言之。